文 / 吴咏颜

连日来的艳阳之后，一个雨打黄昏的夏日，邀朋友走古驿道。

“你定要此刻来，那有什么法子呢!”朋友笑称。朋友近来身体欠佳，正好趁假期修养。我为我的私心感到内疚，朋友反而宽慰我，雨天于她并无大碍，如此，我才放下心来。

许是积攒了太多炽热的云，阳光快要融化了草木的当儿，雨夹着风纷纷而来，山边上的桃子树李子树们猝不及防，一阵凉水泼下来，惊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
雨的任性战胜不了我的随性，想象自己很沧桑地穿越一段历史，在一路野花和野草点缀着的蜿蜒的古驿道上，寻觅当年它斑驳的模样，黄昏的天空低垂，配一场正好应景的风雨，便是我定要此刻来的私心！

跟随这天上来的脚步声，侧身绕过浦市古镇，沿环城路向右，不出百米，旁边一块“古驿道由此进”的木牌引路，我们便携风带雨地启程了。

朋友是个户外达人，她已不止一次爬上古驿道， 轻车熟路的她首先告诫我，浦市境内的高山坪古驿道约三十余公里，只怕这个天气能走五公里就不错了。我倒是没打算走完这三十公里，只要能走在古驿道上我就满足了呢！

我们踩在六百年前建造的一块块滑润的青石板上，很容易便误认为这是一场从明代洪武年间落下的雨，一直持续到此刻的黄昏，伴随着我们，一路打探那些历史的细微行迹。

夏雨知趣，逐渐随历史沉淀下来，和着那时候吹来的风稀疏地下。在风雨中飘摇的草木与藤蔓，同一步步延伸远去的青石板一路相随，融为一体。

步急，它们一路开道；步徐，它们一路芬芳。

而雨，曾淋湿过这条古驿道上所有的来来往往，无论是战火硝烟之中的官兵与苗民、跋山涉水的货物与商贾、还是回家心切的山民以及肩负崇高使命的解放军……

此刻，它作为过去与现在的见证者，一路为你诉说。

你可曾记得，黑云翻墨，白雨跳珠，是古代朝廷与苗民相冲突时候的雨。

古驿道看着金戈铁马的将士呼啸而过，又看着奋力抵抗的苗民前仆后继，它不知所措于该帮哪一边，但“官有万兵，我有万山”的口号响彻群岭，这是苗家山民的铮铮誓言，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自然之雨，正契合古人在心灵和天象上的祈愿，触怒上天，风雨大作，也是上苍面对苗人忠心保卫家园的恩赐，此刻，古驿道上的雨是悲壮与充满怜悯的。

你一定记得，风雨兼程，步履泥泞，是泸溪历代山民互通乾州、凤凰辗转贵州、四川甚至云南贸易往来时候的雨。

财大气粗的商贾集结一队人马，吆喝着雨中穿行，他们的四人大轿，去的时候是谷物、果蔬和蓝土布，回来的时候就换成食盐、鱼虾和各色布匹了。

胆大的山民披蓑戴笠，挑的是自家连夜挖的莲藕，他的蓝黑苗服在风雨中翻飞，像一张拉着满弦的弓，疾步匆匆，无视风雨。

只苦煞了胆小的，方圆几十公里寥无人烟，崇山峻岭之间，一路伴你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，幸亏有这雨声，不然一条路过的赤链蛇挡道，拿眼珠子瞪你，心里纵然扑通地跳，还得表面镇定，半天见不到人影的山腰上，可不能庸人自扰。

古驿道记得最多的是，细风斜雨，雨声潺潺，是天涯海角与万家灯火互相牵挂时候的雨。

是沈从文奔赴家乡的路上，留下的无数重逢与别离，当他侧身而过，那些沉思的痕迹，沿途不知慰藉了多少草木和人们，那雨声像亲人期盼的低语，雨点打到青石板上，再溅起一小片水花粘着你，像小儿子久别的淘气。

累到极点，靠在驿站临风听雨，透过细细雨帘，雨中的万物，顿时慈眉善目，歇一口气，再继续前进。

而记得最深的是，雨大如麻，骤雨投江，是新中国贺龙将军带领解放军湘西剿匪时候的雨，是一直处在水深火热的苗民焦渴的等待。

在大山的深处，面对贫瘠和蒙昧，他们更多是内心的挣扎和祈盼，他们对幸福的生活充满渴念，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寻。

然而，苗民们自有对幸福的定义和选择，当势不可挡的解放战火蔓延到大山深处，就像这场从天而降的急雨，顺应天意和民意，齐齐击落在拥有过太多悲欢离合的古驿道上，注定掀起一场新雨替代旧雨的巨变!

不觉中，我们已经走到第二个驿站，风雨还在继续，我们也可以继续走，一直穿过泸溪境内的五六个乡镇，最远到达凤凰县城，然而，就算时间允许，我也走不到，开始的铺垫有点夸张，几次邀约朋友，专挑一个雨中黄昏，好像就只为走这一小段。

朋友告诉我，这一条据称目前湖南境内保存最完整、最长的古驿道，晴天里除了偶有驴友结伴同行外，古驿道上的常客就是躺在青石板上晒太阳的蛇和青蛙了，雨天更是鲜有人往来。况且如今的公路四通八达，谁还有闲心翻山越岭徒步到凤凰呢?

“我却喜欢古驿道上的宁静，爬了不下十次，还是没走完它的一百七十里呢!”朋友自顾自话。

退出历史舞台的古驿道，好像一个孤独的老者，依然尽职尽责地坚守在这里，踽踽独行，好在它经历了无数坎坷之后，看尽世事，却只需要宁静——但愿它宁静地守望这一方天地，也把这一份宁静留给理解它的人，来更好地铭记这一段历史吧。

2019-08-30